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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格勒高商读研是种什么体验(四)

如果世上有“假如”


“如果让你们重新从18岁再活一遍,你会学什么呢,还会再过一样的人生吗?”在我们班经常临时起意组织的吃吃喝喝聚会上,班长问了这么个熟悉又略带俗气的问题。于是各国人民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有的不愿意,说谁知道重来一遍人生会变成什么样;有的愿意,说想试试看不同的人生。班长坐我边上,看我这个话唠半天没动静,就问我是怎么想的。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照实说,可这时候大家都看向我了,我只好装出一个霸气侧漏的表情说:“如果人生重来一遍啊,我会去当战地记者,如果能变聪明,我就去学医当无国界医生。”果然大家都开始起哄,说我真是和他们想的一样勇敢彪悍,我不好多解释,只能随着他们的起哄表示自己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其实,不是我不知道怎样解释我的想法,只是在这样一个不同国籍的朋友聚在一起的欢乐周末,聊起这样沉重的话题有点不合时宜。

班里的南非妹子和我关系好,端着啤酒蹭到我边上,一脸“我才不信你瞎吹的鬼话”的表情逼问我实话。向来以改变世界为己任的班长也凑过来,一张“我想听八卦”的脸也显得格外期待。我看这俩一副不说实话不能放过我的样子,只能趁着别人都忙着吃喝打闹,把他们揪到一边悄悄咪咪地聊。

其实我很了解我自己,我觉得我就是个特别现实的俗人,干不出什么大爱无疆的壮举。每次看到新闻里那些义无反顾的志愿者、军人、医生以及许多普普通通但是为了人类社会愿意奉献一生的人,我会觉得他们很伟大,令人尊重,但是我能成为那样的人吗?我觉得不能。我这个年纪的中国人没经历过战乱饥荒,运气好的生在相对发达的地方(比如我),就算家里不是大富大贵,只要父母收入稳定又疼爱孩子,生活总归不差。我这前30年的人生没在物质上受过苦,那些人间悲剧离我也很远,所以我的人生理想很简单也很现实,我就想找份好工作,升职加薪,变老之前能买得起一个大房子,一辈子衣食无忧,在大城市里过着光鲜亮丽的生活。虽然每次国家有难我也会积极捐款,但是我承认我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前程像那些国际组织的志愿者那样把自己献给全人类。愿不愿意重活一遍,愿不愿意选择不同生活这种问题我早就听过无数遍了,我一直理解不了那些想要回到过去的人,在我看来对过去的留恋对现在的人生没有多大意义,专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我的回答都很坚决:我对我的人生很满意,我不愿意重来一遍,也没有必要重选一次生活,至少,在来到格勒之前一直是这样。

出国留学到底会带给我们什么呢,到底值不值得呢?我听到过很多不屑甚至挖苦的言论来嘲讽我们这些“除了花钱混个文凭毫无用处的人”。以前听到这种话自己还会生气会争辩,可是现在我无所谓了,觉得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不值得,毕竟自己的人生只能自己经历,别人怎么说怎么做都体会不了你的喜乐哀愁。值不值得这种事只有自己说了算。在格勒两年的生活给了我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人生启示,我想,我一贯的人生观已经被改变了,这远远不是一纸文凭的力量。

至于为什么我会想做战地记者或者无国界医生,不是我真的勇敢到不畏战争和死亡,也不是突然就想做个品格高尚的圣人,只是在这两年中我意识到了有些工作比其他更重要更有意义,更值得去做。第一次听到“战地记者”这个词是什么时候呢?我记得我应该是南联盟解体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小学,蹲在家里那台只能收到四个台的高糊小彩电前和爸妈一起看新闻。那是我第一对战争的画面有了印象,我记得很清楚,在前方直播的记者是水均益,可能年轻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了。模糊的画面里我只记得他带着头盔,拿着话筒躲在天台的围栏后,声嘶力竭的播报着实况,但是很快他的声音就听不见了,美国的导弹在警告过的时间如期而至,燃烧的火焰呼啸着点亮夜空,不远的建筑物轰然倒塌化为烟尘,巨大的爆炸声坍塌声把所有的呼救和哭喊都吞噬干净。尽管过了20多年,那个画面我仍然记忆犹新。没过几天,我就和班上的小朋友一起在教室里做小白花,讲台上摆着的,是在我们住南斯拉夫大使馆被轰炸时牺牲的三位记者的遗照。那时,以为我们已经是一个可以自保的大国的人意识到了我们其实还是个弱者,是不得不接受了“道歉”的弱者,叫醒我们的是那群穿梭在死亡线上的战地记者,有了他们,弱者的声音才有了被听到的希望。

而至于学医,则是儿时的梦想,是在没见识过数理化的残酷和自己智商不足这一残酷事实之前的梦想。至于原因,大概就是因为自己胆子大。当然,在懂了什么叫人贵有自知之明之后,这个梦想很快就被放弃了。以前我一直以为医生都是在医院里工作的收入稳定,受人尊敬。直到有一次看了一个联合国的纪录片,讲述在在非洲的无国界医生的故事,我才知道了还有这么一群人放弃了优渥的生活,在这些已经被人遗忘的地方奋斗着。这些人伟大吗,当然,如果我学了医会做同样的事吗?那时的我不会。我很尊敬这些人,尊敬他们的自我牺牲,但是我觉得我说自己做不到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放弃一切投身到那样艰苦的环境中,不仅仅是物质上的贫瘠,还因为有战乱和传染病带来的危险。


可是不论怎么内心感动,一道屏幕的距离再近也是无限遥远的。上一秒泪流满面,下一秒关了电视身边还是一片岁月静好。每天依旧那样平静地上学工作,饿了随处可以买到零食,回家还有好吃的饭菜,可以洗热水澡,可以睡干净的床,累了可以窝在沙发里读书听音乐,可以和朋友一起吃饭唱歌看电影,可以和家人一起旅旅游。所以,这样的震撼和感动能维持多久呢,五分钟?半小时? 一天?还是一星期?我们完全无法体会那种艰难人生,因为那和我们的生活并没有直接的联系。

一向现实的我并不是一夜之间就有了自我牺牲的崇高理想或者相当圣人的好奇心,而是切身的经历让我意识到原来这样动荡不安的生活其实并没有我想象的这么遥远。来到欧洲你会发现这里几乎所有的主要城市都能看到拖家带口的难民,他们大多来自北非和中东,还有的来自东欧。作为一个只要离开自己国家就会成为“重点目标”的亚裔,每次看到他们都要忍住心中担心被抢被偷的恐惧,然后若无其事地绕道走开。怎么可能不怕这些人呢?一群家园被毁,流落异国,语言不通教育程度又极其有限的人,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豁得出。可是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普通人,没有那种无所畏惧的狠。我没有圣母心,看到这些年轻力壮的非法移民们肆无忌惮地打砸抢烧的时候可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同情。战争暴乱甚至饥荒摧毁了他们的家园,那么他们需要的应该是重建的帮助,帮助他们能够安稳地生活在故土,而不是什么“优惠”的流亡政策,也不是一边炸毁别的国家一边在街上痛哭流涕搞人权游行的虚伪作秀。看看那些来自战场的新闻,有多少来自这些弱者的声音呢。战乱,饥荒,疾病随时可以夺走一片土地上的一切希望,受害者的诉求不被理会,残破的生命得不到救治,生命的尊严早已散落一地,被强者的爆火炸得灰飞烟灭,活下去的希望都不存在又哪有人会在意他们想什么,经受着怎样的苦难呢?新闻里西装革履的政治家指点江山,电影里怀着崇高理想的士兵在异国的土地上为荣誉而战,死亡和鲜血都成了他们装扮自己的光环侵略和杀戮也都有了正义的借口。


图片来源​:https://www.ohchr.org/CH/NewsEvents/Pages/DeathsindetentioninSyria.aspx

你们面对过经历战乱的人吗?你们敢直视他们的眼睛吗?我见过,我不敢。我们专业有不少来自中东的学生,其中有一位叙利亚同学被分到了隔壁班。大家一直都对这位同学印象不错,待人礼貌友好,虽然不是热络活泼的性格,但是别人有困难求助也很热心帮忙。我每次见到他他都很客气地打招呼,从没见过他高声说话,也没有见他和谁有过不愉快;脸上总是一副看透世事,平静隐忍的样子。但是第一天开学典礼我就感觉了他的眼睛看起来很不一样,是那种平静到没有光彩的眼睛,甚至看不出情绪。每次遇到他,即使只是打个招呼我都尽量避免和他对视,总觉得不知道怎样面对那双眼睛。直到有一天午休,我们在教室遇到了,然后就有了一段简短但足以让我铭记的谈话。他很自然地问起我正在做的国际政治小组作业,而我被分配到的题目是中东的库尔德问题,也恰恰是叙利亚内战的原因。其实我不太想和他讨论,因为我们同学之间都有不问他人尴尬问题的自觉,像这种直戳人伤疤的问题就更不应该谈起了。尽管我很不自在,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听到了我的课题之后并没有露出任何尴尬的情绪,反而是很耐心地给我讲解叙利亚的战争问题,从一开始的对战IS,到现在各方参与的内战,国内的库尔德问题,尽管我没细问他还是一一给我讲解。那是我第一次面对面听人讲起自己国家的战乱,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的话。在这之前我也听过班上的同学讲述自己国家发生的暴乱,有的损失了财产,有的甚至失去家人朋友,他们的眼中有明显的愤恨,不甘和悲伤,可是当我面对着这位叙利亚同学,听他讲述着自己国破家亡,山河破碎的故事,除了无奈的平静,甚至感觉不出其他任何情绪。这样的平静远比愤怒和悲伤更加令人窒息,格勒五月的阳光温暖灿烂,可惜照不进他的眼里。